新鲜速递青年文化刘雅静葛优躺
摘要:作为当下中国青年亚文化被互联网新媒介催生、塑形的最新形态,“丧文化”的生成、发酵与传播主要依靠着表情包与网络流行语,以解构与消解主流“鸡汤”话语来进行“丧”的内涵演绎。但这种解构与消解,只止步于图像表征的颠覆与网络流行语叙事结构的反转,“丧文化”实际上“以退为进”地遵从着“鸡汤文化”背后的丛林法则,仍然选择将意义追求寄托于消费主义之上。“丧文化”不同于西方现代性语境下独具反叛意识的“垮掉一代”,它反映了当下中国青年群体意义追寻的迷茫与彷徨,实则自我暴露了一种丧失了批判力与行动力、无力将个人与历史联结、陷入自恋主义的退缩型主体。而思考如何建设、整理、转化我们社会文化体系中原有的理想主义,让青年群体得以将个人成长融入社会历史发展之中,才能真正去除身心迷茫之“丧”,才是中国青年亚文化创新之文化意义所在。
关键词:“丧文化”;青年亚文化;青年思想;自恋主义
近年来,青年中间流行起一股被命名为“丧”的文化浪潮。起初以“葛优躺”、青蛙PEPE、四肢咸鱼、日本漫画“懒蛋蛋”、美国喜剧动画主人公马男波杰克等表情包与流行语录为传播载体,以消极颓废、自我嘲讽为风格特征,而后不断发酵、衍化成一种笼罩式的青年思想氛围。网络文化在此氛围中进行有限度的“推陈出新”,新近流行的“油腻中年”“佛系青年”等概念只能算是“丧文化”的最新流行样态。
对于这股“丧文化”,目前舆论大致有两种看法:一是“侵蚀论”,认为“丧文化”会侵蚀青年人的精神世界,危害青年人的个人成长和社会和谐[1];二是“温和抗议论”,认为“丧文化”是“社会问题的一种反映”,是“年轻人向他们所生活的社会和世界提出温和的抗议”,主流社会应该报以同情和理解[2]。尽管这两种看法是相左的,但他们的内在视野结构是一致的:一是重视“丧文化”,将之视为当下中国青年思想精神状况的一种反映,而非一时的无聊网络炒作;二是两者皆站在主流社会的视角审视之,在此结构下,“丧文化”被赋予了一种区别于主流社会思想精神状况的“亚”文化或“次”文化属性。
事实上,“丧文化”并非凭空崛起,它承接着前几年的“loser”文化、“屌丝”文化,将社会污名转化为自身身份认同的“传统”,将“反鸡汤”语言风格进一步演绎成一种精神标签,在自身与主流社会之间筑起一道虚拟高墙。从这一角度而言,“丧文化”是不断变化与创新的中国青年亚文化在当下的又一个新文化形态,上述的两种评论均敏锐地感知到这一点。问题在于,在青年亚文化与主流文化越来越互为嵌入与博弈、青年亚文化的独立性与反叛度越来越受到质疑的当下语境,“丧文化”能否突围这种泥沼,真正带给中国青年亚文化以新的文化内涵与价值品格?
本文试图以一种“社会学的想象力”将“丧文化”视为当下中国特有的一种青年亚文化现象,首先从表情包的意义生产机制入手,分析“丧文化”是如何被生产出来的;其次对“丧文化”进行话语分析,将其与看似反面的“小确幸”对比,剖析“丧文化”的内涵;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考察“丧”文化背后的主体状态,并试图将之放回中国当代语境,在历史中重新思考当代青年思想问题。
一、“丧”的意义生产与共享:互联网“部落化”时代的“我/我们是谁”“丧文化”是当下中国青年亚文化被互联网新媒介催生、塑形的最新形态。就传播载体而言“,丧文化”的发酵与传播主要依靠表情包与流行语/概念,所以,本文首先考察表情包的意义生产机制,以分析“丧”文化是如何被生产出来的。
1.表达“丧”:表情包的颠覆与再创作
按照霍尔(StuartHall)的定义,“任何具有某种符号功能的,与其他符号一起被组织进能携带和表达意义的一种系统中去的声音、词、形象或客体,都是‘一种语言’”[3],表情包俨然成为中国网络时代尤其是时代的语言,它以图片形象或图片加文字的形式生产、传播着某一情绪、观念和思想。
有意思的是,与其他主题的表情包相比,“丧”表情包无论是影视剧剧照或截图还是卡通漫画涂鸦,除去文字部分,图片本身所提供的信息是非常有限的。比如“葛优躺”表情包中,传递信息的只有葛优的躺姿和表情;“一条咸鱼”卡通涂鸦中,只有几笔勾勒的鱼的形象,流泪的鱼眼睛是唯一可提供信息的部分。若按麦克卢汉对媒介的分类而言,这样的图片媒介属于“冷媒介”[4],清晰度低,要求受众深刻参与、深度卷入去填补其中缺失的、模糊的信息。事实上,许多表情包的早期图片形态都是“冷”的,所以才有空间让网友们进行再创作生产—他们积极调动想象力,拓宽甚至颠覆了原图的内涵。特别的是,在“丧”表情包的再创作过程中,添加的文字信息起到的作用要比其他主题表情包更大。比如单纯的剧照“葛优躺”还未能清晰地传达出“丧”的意思,但加上各种“丧”语录(如“颓废是糖,甜到忧伤”、“生命不息,躺尸不止”等)之后“,葛优躺”就“丧”得“名副其实”了。在加了文字“我差不多是一个废人”之后,“一条咸鱼”的眼泪就不再是普通的悲伤之泪,而是悲中带有自嘲的“丧”之泪。总之,文字的加入使得“丧”表情包提高了清晰度,提供给受众的“丧”信息变得明确充分,与其他主题的表情包区别开来,并逐渐转变成了“热媒介”。同时相应地,受众参与再创造的空间也直线下降。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当表情包变“热”、得到广泛传播之后,其内涵就被固定下来,表情包上的文字虽然仍可任由网友再创作,但已基本处于同义反复的状态。
2.生产“丧”:以共享的“文化信码”感受与解释世界
在这一由“冷”即“热”的过程中,受众的参与和创造并非真的天马行空不可把握,而是以他们群体内部共享着的“文化信码”为基础—这里借用了霍尔的“文化信码”概念。霍尔认为,正是这些共享的“文化信码”使得“他们能以大致相似的方法去思考、感受世界、从而解释世界”[5]。“丧”文化的生产,就是受众运用群体内部共享着的“丧”文化信码,对早期“冷”形态的表情包进行解码、编码、再创造(加入“丧”语录是关键一步)的过程。这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何来自遥远的20世纪90年代初混吃混喝的“二流子”形象(“葛优躺”)与异域日本的萌系漫画“懒蛋蛋”、象征美国中产群体的马头人身动漫人物马男波杰克可以共同成为“丧网红”—他们的原生语境及附带的历史已被全部抽空,重新编码进“丧”语境,甚至自身就已成为“丧”文化信码中的一员。换言之,并非是某些表情包的爆红产生了“丧”文化,而是一种“丧”的现实氛围使得某些群体对生活共享着相似的感受,他们再借助表情包和流行语的生产、传播将这种感受命名化、意义化。
3.共享“丧”:自我指认与“抱团取暖”
当群体成员在社交媒体上参与意义的生产与传播时,青年阶层实际上掌握了创新青年亚文化的媒介话语权。互联网时代的“部落化”(麦克卢汉)形态在慢慢塑形。在这里,意义能“赋予我们对我们的自我认同,即对我们是谁以及我们‘归属于’谁的一种认知”[6]。年下半年爆红的“我们是谁”六格漫画,凭借“我们是谁”“我们要什么”和“我们做什么”三个问题,成功吸引了各行各业的网友进行“填字”游戏,谁能抓住本行业群体认同度最高的“文化信码”,谁就能获得本行业群体的高传播度。比如,传播度很高的广告公关行业“我们是甲方”版本,以反转角色的方式喊出了万千乙方的心声,乙方网友们转发这个版本的漫画表情包,无意中强化了对自身群体的认知—受甲方压迫的乙方,同时获得一种群体内部的“抱团取暖”之感。年年底爆红的“佛系青年”概念,更不依靠外界(即他者)的指认(“你/你们是”)来生产意义,而是直接以广大青年的主动参与、自我指认、自我“标签化”(“我/我们是”)为概念传播的强大驱动力。“丧”文化这一群体性特征,互联网公司UC的大数据调查为其提供了佐证:按年龄层分,80后是“丧文化”的主力群体;从行业分布看,互联网行业、广告行业、学生群体是最“丧”的。既然产生于群体的共享,那么,“丧”不储藏于个人不可开放之内心空间,而一定是一群人的狂欢。在一个互动、复制、仿真的图像世界里,群体成员在群体内部的“互侃”与“抱团取暖”中悄然完成了自我指认,而那些不参与生产、交流“丧”的成员才是互联网时代的孤独个人。
二、“丧”的文化内涵:“反鸡汤”的“鸡汤”新媒介时代青年亚文化的图像化转向几乎是无可置疑的,问题在于这种转向意味着什么?以往的青年亚文化研究一般会强调图像符号的表征系统对原有话语体系的消解、多媒介符号对即存文化类型和文化理念的解构[7]。“丧文化”的符号话语结构恰好是建立在对主流“鸡汤”话语的“消解”与“解构”之上,但其实质内涵上却未必能真正做到。青年们通过“丧”这一种自我指认,想要表达什么样的内涵与思想呢?
1.“丧”之话术:反转“鸡汤”的内涵建构
“丧文化”对主流“鸡汤”话语的“消解”与“解构”,体现在话语方式上就是其“反转”结构。反转也是近些年来影视剧、综艺节目中流行的叙事结构。简单而言,反转就是在叙事发展过程中,一种情境突然转变为相反的另一种情境,情境中的人物身份或命运也向相反方向转变,因而能制造悬念、增强戏剧性。“丧”话语正是利用了这种叙事结构来完成自身的反向指认—以反转“鸡汤文”来建构“反鸡汤”的“丧”内涵。因此,“丧”话语往往都有预设的“鸡汤文”(姑且称之为“前鸡汤话语”),要理解“丧”话语首先要懂得其预设的“前鸡汤话语”的内涵。比如“,一条咸鱼”表情包的“前鸡汤话语”是“咸鱼总有翻身的一天”,它的“丧气”就来自对这句“鸡汤”的反转—“翻身后还是咸鱼”。
2.“丧”之逻辑:与“小确幸”的一体两面
“反鸡汤”的“丧文化”看似是反转了前几年流行的“小确幸”文化,“丧”的风靡也反映出后者的鸡汤营销已遭遇疲惫,但它复制后者的命名结构(“小确丧”)透露出两者并无本质区别。
“小确幸”一词源自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彩图随笔集《朗格汉岛的午后》,最早在台湾流行,用来指称生活中“微小而确实的幸福”。“小”是微小的、琐碎的,同时也是自我的、私领域的;“确”是确实的、可感的,同时也是可控的。在村上春树笔下,他的“小确幸”来自他对生活与世界的独特观察力、敏锐感受力以及对个人内心世界的洞察与自省。当“小确幸”经由媒体传播炒作而成为一种大众流行文化时,属于个人独特感受力的部分则被抹去,而依附于能被大量复制模仿的物质化的生活方式上,最终被标榜的是一种消费主义的中产新趣味。比如,同样是加班后精疲力竭地回到家,躺在大浴缸里放松身心才是“小确幸”,而出租屋里狭窄厕所的淋浴澡则不足称道。
“小确丧”之“丧”是幸福之反面,但“微小而确实”的限定语是相同的,与“小确幸”实质上构成一体两面的关系。当大众流行文化成为一种笼罩生活、剥夺个人独立思考的意识形态时,有多少“小确幸”,就有多少“小确丧”。比如上述的热水澡例子,前者是“小确幸”,那么后者就是“小确丧”,其“幸”其“丧”都在一个群体共享的价值参照系里获得指认。而获得指认的前提是必须在群体内部得到展示(show,即“晒”),社交媒体是培育“晒”习惯的天然温床。如上一小节所论,“丧”发生于群体内部的意义生产与交流,“小确幸”也是如此,它们不是躲在个人的日记本被锁在抽屉里不见天日,而是必须大大方方地在社交媒体上“晒”出来才能获得意义指认。“小确幸”与“小确丧”实际上来自同一个群体,共享着相同的“文化信码”,所以两者之间也能轻易完成转换。今日“小确丧”之人,若能得到群体内部所认可的意义满足,明日即可“小确幸”;今日“小确丧”之人也依赖着明日“小确幸”之梦,安慰、激励着自己。某地方媒体曾以一位青年的买房经历来说明从“小确丧”到“小确幸”的转化过程:这位青年在买房之前,面对过高的房价常常处于“小确丧”状态,买房之后听到所在小区的房价又涨了,“小确幸”立马涌现[8]。
“丧”话语利用反转结构说出了“鸡汤”的真相,让受众在笑声中恍然大悟,但“鸡汤”背后的社会丛林法则并没有被批判或否定,而反被视为“这世界的残酷真相”而得到更信服地接受,“丧”话语创作者也似乎成了揭露、告知真相的智慧者。这里面当然也有自嘲成分,这也是“丧”语录能广受欢迎的原因之一,自嘲者在群体中总能扮演起勇于面对真相的勇士角色。但这种自嘲只对内不向外,信奉的仍然是丛林法则的标准,嘲笑的是丛林法则的弱势方,并以自嘲的形式反向给予自己“鸡汤”喂养。比如,“哪有什么选择困难症,还不是因为穷”“这世界没有错,谁叫你长得不好看又没钱”,这样的“丧语录”一针见血地刺穿了生活的“遮羞布”,将“穷”赤裸裸地袒露。“穷”成了被嘲笑的主要对象,是这个时代的集体无意识之一。
年下半年支付宝联合各大基金公司推出一组“丧文案”,主题句为“年纪越大,越没有人会原谅你的穷”,赤裸裸地将这一集体无意识宣告于众。当然,广告文案的目标群体并非真正的穷人,而是那些有余钱用于投资理财的都市白领阶层。“丧”文案之所以能达到“句句戳心”之效,是因为它触及了受众内心深处的恐惧—害怕自己变成“又老又穷”之人堕入社会底层,而真正的底层则沦为社会的“隐形人”。他们或许并非对底层视而不见,而是他们“小”而“确”的视野无意中已将一切宏大的、崇高的、沉重的、苦难的、遥远的、不可控之物排除在外,他们在去历史、无深度、扁平化的体验中享受轻飘的世俗之乐(或“丧”)。
3.“丧”之化解:消费主义与娱乐至上的意义满足
“丧”不会走向社会学意义上的“抑郁”,两者虽然都呈现出敏感、颓丧、苦闷、压抑等精神状态,但内里的主体状态差异巨大。“丧”是网络时代一群人的狂欢式吐槽,“丧”者马上能得到“抱团取暖”的安慰和“鸡汤”的反向喂养。而“抑郁”来自意义感沦丧的孤独个人对主体失败的一种自我认知,并在自我反思、自我质疑中自我缠绕而无法解脱[9]。意义感通常与高于自己的崇高之物关联,如民族、国家、社会、群体等,有类宗教性质。理想主义者就是充满了意义感的,他们更敏感于政治制度下的个人自由经验、基于公义的尊严与屈辱、现代体制下人的情感复杂性等。因此,意义感沦丧的背后有着深刻的政治学内涵。“丧”则基本上止步于“小确丧”这个安全区内,是一种清醒的良性自虐,一种以自嘲来解压的自我保护,但拒绝进一步审视自我生活及其背后的社会现实,以“丧”来简单化、抽象化复杂的主体体验和认知。如上所述,他们的受挫感、沦丧的意义感依然能在职场“鸡汤”中得到填充,在消费、娱乐生活中得到暂时化解,现代意义上的个人反叛与他们无关。
这也解释了为何“小确幸”“小确丧”文化总能快速转化为一股股消费热潮。与其说广告营销商们擅于煽动社会热点,不如说他们抓住了“小确幸”“小确丧”文化的内部驱动力,将之转化成消费力。虽然“小”而“确”取消了一切宏大的宗教性的关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需要宗教。他们将意义感的渴望转化成消费的冲动,在消费的满足中获得一时安稳,这也是风靡当下的“买买买”风气的社会和心理基础。正如鲍德里亚对消费社会的分析,消费“驯化他们......让他们进入游戏规则......只身替代一切意识形态,并同时只身担负起整个社会的一体化,就像原始社会的等级或宗教礼仪所做到的那样”[10]。然而,消费狂欢得来的解放只是一时的幻觉,在消费中暂时得以扩张的自我立马回缩到“小”而“确”的安全境况之内。
三、“丧”背后的隐喻:失去“英雄诗”的退缩型主体以上的分析似乎表明,“丧文化”看似崭新的表达方式和传播方式,未必能赋予青年亚文化崭新的文化意义。我们更应该“崭新”的表面之下一以贯之的主体状态。如果说以往的青年亚文化在表达主体状态上总显得遮遮掩掩,那么“丧文化”正将一种退缩的、被动的主体状态主动地甚至是自我暴露式地呈现在主流文化面前。
1.何种退缩:自恋主义及其现实基础
这种退缩型主体并非指的在日常层面上拒绝进取和世俗意义的成功,而是体现在上文所述的遵从丛林法则、丧失批判力与行动力、在消费主义中寻找意义满足等等。正如热爱“葛优躺”的青年更爱躺着“买买买”,“佛系青年”并非真的清心寡欲。
美国社会心理学家克里斯多夫·拉维奇曾用“自恋主义”来定义20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的社会性格,虽然中美历史语境、国情不同,但克里斯多夫对“自恋主义”的社会性格分析或能启发我们理解退缩型的“丧”主体。“自恋主义”的社会性格表现为社会成员退缩回彻头彻尾的自我,切割掉了个体与历史的联系,“为眼前而生活—活着只是为了自己......失去了历史延续感,失去了属于源于过去伸向未来的代代相连的一个整体的感觉”[11]。这种主体状态,“小”而“确”几乎是“精准”地描述了出来。
克里斯多夫认为,这种退缩源自“对当代社会现实的不安全感”,“有一定的现实主义基础”[12]。我们也并非否认“丧”的现实合理性—它真切地反映出被生活所俘虏、不得不过度透支身体的人们特别是都市白领阶层的心声。北京师范大学年的相关研究显示,中国劳动者年均工作~个小时,比英国人多出25%,周末加班也是常态[13]。当超时加班成为日常,回归最原始的状态—“葛优躺”就是“感觉被掏空”的身体的自然反应,“小确幸”“小确丧”都只是人之常情。“丧”语录甚至可被视为一本幽默版的“当代都市生活启示录”,比如“当你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时候,全世界都会为你添堵”之“堵”,既可以理解为内心不畅快,也可以理解为城市交通之堵,而在都市生活中,这两种“堵”经常是交织在一起“难舍难分”的。又比如,“现在银行卡密码都不想设了,用六位数去保护个位数的存款,想想都心累”,是对一种工作多、赚钱少、消费高的都市生活状态的无奈自嘲。
台湾社会学家赵刚在分析“小确幸”为何会风靡台湾时指出:“当资本主义发展步向沉滞低迷,当实际工资减少、社会保障被缩遭砍,生产弹性化、超时加班、失业危机,坠落底层而无安全网时,‘小确幸’就成了一种深具无奈感的个人/大众需求。”赵刚因此认为,“‘小确幸’远远不是日常的、常识的‘小小的确定的幸福感’而已,而是资本主义发展沉滞期所产生的一种高度政治性的特定文化想象”[14]。
虽然大陆与台湾的政治制度与经济发展情况不同,但如上述对“丧”语录的现实合理性分析,大陆也实实在在地存在着超时加班、失业危机、社会保障不健全、都市生存压力大、阶级固化等现实问题。赵刚对“小确幸”的政治学分析提供了参照,帮助我们再次验证了大陆版的“小确幸”与“小确丧”是在同一种现实结构下共享着同一退缩型主体状态。从这一角度而言,讨论“丧”或“小确丧”是不是消极颓废的,转向“小确幸”是否就意味着积极的转变等是意义不大的。只有深入“小确幸”与“小确丧”背后的主体状态,才能发现真正的问题所在,才能真正有效改变状况。
2.为何退缩:无法实现世俗成功“英雄诗”的自嘲
克里斯多夫指出的退回到自我、无法与他人和历史相连的主体状态,可被纳入“扁平现代性”“原子化个人”等现代性叙事框架中。这种现代性叙事背后仍然有着深刻的历史社会政治结构背景。在美国的历史语境中,这是一种失去了英雄主义—一种将他人和民族国家纳入自身视野的关怀—的个人主义。美国精神分析学者厄内斯特·贝克尔从精神分析角度剖析了这一危机:“青年们在他们的文化所确立的行动规模中再也感觉不到什么英雄主义了。他们不相信,对于自身生活以及时代所面临的问题来说,英雄主义在经验的意义上还有什么真实的含义”[15]。毫无疑问,这是特定历史时期(贝克尔与克里斯多夫的写作背景均是美国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西方现代社会危机:“上帝之死”的信仰真空、西方人文价值遭遇“二战”的挫折、美国卷入越战等国际纷争、资本主义野蛮发展带来的人文主义失落等种种重大问题,碰撞在一起导致的虚无主义状况。
回到中国语境中,这种退缩型的个人主义及其背后的虚无主义,并非表现为对“英雄诗”的不相信,而毋宁称是对选择何种“英雄诗”去寄托身心的迷茫,以及对能否在当下社会现实结构下实现自己的“英雄诗”丧失了信心。在当下中国,金钱与权力的“英雄诗”仍然具有令人眩晕的魔力,热衷于喊成功商人为“爸爸”、喊首富儿子为“老公”的娱乐狂欢,透露出这种魔力已在悄然地塑造着人们的集体无意识。消费主义满足的不仅是自身过度膨胀的物欲,更带来一种建基于朋友圈“晒物”的幻觉感—自身似乎也沾染上成功的魔力。“买买买”的背后兜售的是一种“赚赚赚”的精致成功学,“赚赚赚”与“买买买”之间的循环往复构成了单向度的人生。所以,即使在“丧”文化风靡的当下,各类形态的成功学仍不失市场“,丧”是无法实现成功“英雄诗”的无奈自嘲。
四、“丧”的转化对策:建立多元化超越性的社会文化体系诚然,在金钱与权力“英雄诗”中,社会的阶级固化、上升空间压缩是导致青年人“丧声遍鸣”的重要原因,这也是目前试图剖析和反省“丧”文化的评论中普遍持有的观点。若反向推导,这是否意味着在一个阶级不固化、社会流通性强,甚至人人都能获得金钱或权力欲望满足的社会,就不会出现“丧”的问题了?个人主义与虚无主义的主体状态就能自动得到改变?
1.“丧”之社会性:单一化的世俗社会文化体系
人文领域的众多理论已启示着我们:金钱与权力问题从来不仅仅来自外部的经济或政治范畴,而与人们的精神世界紧密纠缠在一起。格里芬在《后现代精神》一书中就透彻指出世俗主义的宗教性起源:“世俗主义并不意味着宗教狂热的衰落;它仅仅意味着宗教的虔诚已从一种对象转向另一种对象—从超越的对象(至少是部分地超越的对象)转向完全尘世的(即世俗的)对象”[16]。这一论断建基在人是宗教动物的思想基础上—人总是想超越有限的肉体性而获得永恒性(拒斥死亡的不朽),这也是上述贝克尔意义上的“英雄诗”所渴望的终极目标。因此,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选择安放“宗教虔诚”的对象。某种意义上而言,选择一个超越的(至少是部分超越的)对象(宗教偶像、民族国家、与他人与历史关联等),还是完全世俗的(最典型为金钱与权力)对象,决定着一个人生命的高度与厚度。但这一选择题并非全然由个人所决定。贝克尔指出,建造英雄主义体系、为个人的英雄主义提供载体的社会才是决定性因素。
回到“丧”文化,尽管上文对于“丧”的“鸡汤”性质及其背后的退缩型主体有所批判,但都并非针对个人。我们在外部批判“丧”文化之时,更应该冷静反思“丧”背后的政经结构与社会文化体系出现了何种问题。一方面,国家层面应该致力于建立一个更加公正公平、人性化的经济制度,让每一位勤奋的劳动者都能获得应有的回报和尊重;另一方面,创立多种富有超越性的“英雄主义体系”,打破金钱与权力“英雄诗”独霸之局面,让人们尤其是青年人能将自我价值的实现放置于历史长河中。
2.“丧”之转化:当代中国语境下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
回看共和国历史,我们的社会文化体系曾经建构出宏伟的以个人自由与解放为目标的红色“英雄诗”,一代人的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得以妥善安放,并激发出巨大的社会能量。即使在醒悟“红色乌托邦”付出惨痛代价的启蒙主义年代,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的能量仍然得以顽强延续。20世纪70年代末,诗人北岛喊出的“我不相信”是红色“英雄诗”的失落,但也意味着启蒙“英雄诗”的开启;80年代初期的青年潘晓,在遭遇人生困惑、企图走向“主观为自己”之个人主义道路时,心中仍然有着舍弃不掉的“客观为他人”的关怀。如何整理、转化我们的社会文化体系中原有的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使其成为推动当下社会发展的有机组成部分,是当代中国的一个重要思想课题。
即使是“丧”氛围笼罩的当下,大多数人尤其是青年一代仍然表现出突围的渴望。他们一面谈论着办公室政治、房价、育儿成本、娱乐八卦,一面涌动着逃离庸常生活的遐想。为什么年一封“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辞职信能迅速火遍各大社交媒体?因为它似乎提出了一个不同于现有庸俗“英雄诗”的另一种可能性:生命的意义不在于赚钱多少、权力几何,虽然它最终被证明只是中产阶级“诗和远方”梦的又一个版本。“油腻中年”与“佛系青年”这一对概念的出现,正表明“丧文化”内部对庸俗且自恋的成功“英雄诗”的厌烦与不满。另一方面,“丧”氛围之下埋藏着对国家、民族、历史等大叙事的需求,电影《战狼2》的爆红,足以证明了这一点。它提供了一套民族主义的“英雄诗”,正好给躲在“丧”背后的退缩型主体注射了一剂“燃”起来的强心剂,一个给予虚弱个体融入宏伟国家“英雄诗”叙事的位置。
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若“丧”能够更进一步,拨开眼前的迷雾,走出“小”而“确”的舒适区,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的人生之问放置于人类历史长河之中,就有可能得到有时间质感的解答。这才是青年亚文化创新的文化意义之所在。
刘雅静:暨南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研究生
参考文献:
[1]夏之焱.引导青年人远离“丧文化”侵蚀[N].光明日报,-09-30.
[2]曾于里“.丧”文化,是年轻人对这个世界的温和反抗[N].澎湃新闻,-04-01.
[3][5][6][美]斯图尔特·霍尔.表征:文化表征与意指实践[M].徐亮,陆兴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4,3.
[4][加]赫伯特·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M].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51.
[7]马中红.新媒介与青年亚文化转向[J].文艺研究,(12):-.
[8]宋洁,于越.小确幸or小确丧,中间隔着重启键[N].河南商报,-09-18.
[9]耿占春.谁能免除忧郁?[J].天涯,(2):18-23.
[10][法]鲍德里亚.消费社会[M].刘成福,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
[11][12][美]克里斯多夫·拉维奇.自恋主义文化[M].陈红雯,吕明,译.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4,57.
[13]张慧“.被掏空”的中国加班族[N].青年参考,-08-10.
[14]赵刚“.小确幸”:台湾太阳花一代的政治认同[J].文化纵横,(6):46-52.
[15][美]厄内斯特·贝克尔.反抗死亡[M].林和生,译.贵州:贵州人民出版社,:20-21.
[16][美]大卫·雷·格里芬.后现代精神[M].王成兵,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7.
本文刊发于《中国青年研究》,经本重新排版,引用请上中国知网下载原文。
赞赏
长按向我转账
受苹果公司新规定影响,iOS版的赞赏功能被关闭,可通过转账支持。
怎么治疗白癜风看白癜风选老牌医院转载请注明:http://www.shijichaoguyj.com/wxjs/217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