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单数24首
路也的诗
《文学院》
1.
泰山下,黄河边,舜躬耕之地
海右亭附近,漱玉泉侧,稼轩祠旁,秋柳园外
老舍安家落户的城中
徐志摩遇难的山峰脚下——
就是在这里,在这样一个地点
一个把诗和文当了经线和纬线的地点
我们继续点灯熬油地生存
只是偶尔会想,翻越时间的围墙
找昔人品茗、饮酒、赏花去
2.
这里叫“文学院”
三个汉字可用篆、楷、隶、行、草等字体写出
还可用拼音拼出来,用英语译出来
每一种写法看上去都很娴静,其实苦大仇深
文学院凭什么叫文学院?凭文学
文学是文学院的袈裟
披上它才能做“得了道的高僧”
这里专门伺弄文学,是离文学最近的岗哨据点
跟麦地种麦子,稻田长大米,西瓜地出西瓜
煤矿产煤而不产面粉和海洛因
属于同样道理
但是,如果文学院和文学打架
文学院的力气一定大于文学
种瓜得豆,种豆得瓜
3.
我的青春只剩下模糊的背影
好几场恋爱已经结题
而我和文学院的关系
至今还是一个不明不白的比喻
与这个学院疑似相爱,但不能跟它成亲
厮守了二十一年
即使用甲骨文写过情诗
也换不来名份
理所当然连当寡妇的权利也没有
这样混下去,是爱恨情仇,是一切成空
人生的残山剩水
将跟这个学院一起打烊
多想把自己贴上邮票,寄回到二十一年前
那时尚年轻,怀抱地球,活在梦与醒的国界上
活在把正负极相连的那根电线上
4.
只是看在母语的面子上,才被允许
孤绝地活到今天
活到了年这世界的末日
在末日,人们不一定悲嚎,更有可能狂欢
学生从老师那里学会了如何
在错误的前提下,推出正确的结论
终成正果,获得学位
诗歌以化学为本,存在于实验室的坩埚里
难怪有人说:诗=X+HI+VF
小说则以物理为本,以千克、安培和摩尔为单位来表示
散文是代数,是修辞的平均主义
而我梦见,发表的CSSCI论文
被刻到了墓碑上
在旷世的虚无里叮当作响
5.
曲水流觞,青梅煮酒,与菊同眠,鱼雁传书
留得枯荷听雨声,明朝有意抱琴来
漏尽更残,望断秋水,天际人归一叶舟
那都是古代的事情了
在这里不会发生
哈尔滨或上海的乱世情缘,是生死场是倾城之恋
为一场讲座急飞京城,不知道风往哪个方向吹
时当春日,桃红柳碧,偕友江边,游罢归来,灯下记之
那都是民国的事情了
绝不会发生在今天的文学院
6.
风雅之不传也久矣,教化之沦丧也久矣
每天黄昏,我祈盼在从唐往宋拐弯的折页小径上
遇见李煜和他的虞美人
谁说没有上帝?
请证明给我看,如果不能证明上帝是没有的
那上帝就一定是有的
谁敢说,顺着文史楼前那根植物藤蔓攀爬
就一定到达不了火星?
藤蔓带着大地体温,从轰隆隆的泥桨里萌芽
在自由的风里开出花来
用数以吨计的文献学熬出来的纸桨大约拧不成
如此青润柔韧的枝条吧
这株蜿延的藤蔓孤独、懒散、温存,在这里
惟有它尚具神性
7.
讲师,听上去多么年轻,工资卡上云淡风清
在波心映出纤纤的影子
副教授和教授,听上去则有些衰老
似乎跟高血压冠心病有关
在踱过上万步之后,讲台便成为帝国
从丝绸之路的月亮讲到安达露西亚的橄榄树林
讲完杜甫的胡子,再讲T·S·艾略特上衣口袋里的手帕
而在最奴性的试卷模板上,也应体现文学染色体中
那叛逆的基因
关于海子自杀的毕业论文源源不断
似乎暗示我:作为诗人,至今苟活、硬活、好死不如赖活
是件不光彩的事情
8.
我爱文学,一直爱到了姥姥不亲舅舅不爱
我爱文学,把自己爱成了弱势群体中
惨遭灭绝的物种
我爱文学,爱到偷换概念,以为文学院也应该爱我
其实,文学跟文学院
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地球和地球仪,有什么关系呢——
你可以立在地球边上放号
如果立在地球仪上,连咳嗽一声也会掉下来!
9.
一处银灰色的大型房地产,一群文科开发商
一座文字工厂,一帮论文操作工
不知其然也不知其所以然
它也许并不在地球上,而存在于另一行星
它也许并非真实存在,而只是出现于幻觉
它在表格的独裁统治下,日渐巍峨
长了一张课题的脸,打算一边干枯朽烂一边倨傲下去
永远不会怀春
主人公K还在徘徊,不得进入城堡
一只蚂蚁从一楼爬到七楼,丈量完上万平米
恰好耗尽一生
10.
文学院,文学院,没有“文学”,只有“院”
大抵如此!大抵!
在所有人的碗中,我的碗型号最小
并且是泥巴做的
在大家栖身的屋檐下,我的屋顶最矮
还是以茅草覆盖的
我曾是弱智儿童,有着一张乌托邦的脸
喜欢让板凳四脚朝天
随着行情的发展,我的IQ值越来越低
成为如今的中年白痴,脸庞仍笼罩在水云间
过着四蹄翻飞眼冒金星的生活,在通往毁灭的路上日夜狂奔
11.
脑袋可以专为撞墙而生
不知墙壁可否专为脑袋而设
知晓墙的本质,威仪与虚弱成正比
让直升机轰鸣,在血和肉的头顶,在天空
书写痴心妄想
要么墙塌,要么脑袋开花
无论输赢,脑袋和墙全都显得廉价
遮羞布是一块上好的料子,花团锦簇
它的隐情,在冒充的旗帜上闪烁
伪命题犹在,像太行、王屋横挡在面前
而耐心的炸药已悄然埋好
——为什么我忽然有了破罐破摔的壮志豪情
或者说,个人英雄主义?
12.
不愿侧着身子生存,虽然那样会承受更多光芒
光芒不应该带有机器味,更不应该被编织成铁丝网
倘如光芒竟投影出红字A,试问今夕何夕
倘若光芒照耀出黄色六角形标志
那么希望和绝望的表情一定是相同的
现在,在这方寸之地
一朵矢车菊在流亡
手里的绳索,不是为了捆绑,也不为拴系
而是想把一轮太阳——《圣经》中的太阳——
从山那边的底下
拖拽出来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害偏头疼,吃脑清片
从得罪文学院领导开始,以每天一人的速度
直到把全人类得罪光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被一个个方块字绊倒
发誓在离去之前
一定要为自己写下悼词,文情并茂
《木渎镇》
1.
在我来到这世上之前,你已经离去了
我到来之时,这世上已经没有了你
隔着时空的堤岸
我将如何遇见你
没有哪个女子比你更苏州
你有评弹之韵,昆曲之致,苏绣之意,碧螺春之味
你有丝绸之貌,园林之骨,太湖之心,桂花和茉莉之魂
而同样是这一个你,最终以血写的诗篇
献给这个苦难的国度
2.
行李箱里放着一本《圣经》
这个多雨之夏,我的人生赶着去跟你的人生接头
暗号应该是马太福音之中的
某个句子
旅途中
天是阴的,夏天绿得正好,山楂树开花
江北的麦子已黄,离收割的色谱还差半个刻度
江南的稻田在风中起了褶皱
被遗弃的村落在晌午静卧,中了云的蛊
上帝此时,正从高处遥望呢,还是已把这里遗忘?
3.
一路南下,窗外掠过三纲五常的州府
这是高铁,不是坦克
车轮替代履带,未必更先进更仁慈
在专门登载谎言的报纸头版
堆放了瓜子壳、果皮和吃剩的口香糖
不远处,高新开发区的水泥厂房
正将水墨画撕裂
GDP汹涌澎湃,将全民灵魂兑换完毕
4.
我抵达的江南小镇
已近孤本,沦为马赛克城区中的水墨租界
积木成渎,西施姑娘的馆娃宫
而今安在?
石板缝饰以蕨和青苔,灰瓦白墙浸入河道
船娘的歌调里明显放了糖
岸上饼屋散发枣泥、松子和芝麻三种滋味
哦,世俗快乐从未减少过
只是桨声里隐约着浮躁之音,听上去已不是原声
就在这个小镇的神经末梢上
端坐了一座小山,它有着乡愁的海拔
去往那里的大道开满野菊,那些花拳绣腿
在风中肆意挥舞舒展
它们开放,没有皇亲国戚的血脉,亦无奴婢的容颜
更听不懂佛寺钟声与天空的交流
它们开放得宁为玉碎,开放得仿佛正在这尘世上流亡
开放得仿佛别的花都不值得一开
把灿烂开成晕眩,开到浮云里去
这大道旁的野菊啊就这样盛开着,直到把我——
引到你的跟前
忽想起,在一帧黑白照上
你穿着野菊图案的花袄
5.
大道在按了回车键后,改换成小径进山
雨丝渐渐织成了帘幕
拐角处,大宋的韩姓将领
用忠勇换来一座威武豪华的墓碣
相邻相望的,是你的极简极狭的安息地
一直往上攀,台阶弯绕,碎石历历,杂草茂长,夏虫纷飞
把扶着的树干上绿苔斑斑
最终抵达了你的门前——
一小截悲愤的哭墙
天路历程原本就这样崎岖
真理总在远离庙堂的荒山野坡,光芒万丈
6.
我相信这座你在大地上最后的院落房屋
形状如同一座微型教堂
“自由无价,生命有涯,宁为玉碎,以殉中华”
其实亦可换成——
“草必枯干,花必凋残,惟有上帝的话必永远立定”
碑文吝啬,仅有短诗和生卒日期
而我知道:你是出生在12月16日的射手座女子
一个写诗的中文系女生
喜欢美食,快言快语,扎着粗粗的麻花辫
谈过恋爱,从未结婚,更无一儿半女
活了不到三十六岁
血管里始终镶嵌着一个年代:
7。
父母陪伴在你的左侧,注释着基因
你那写过《爱尔兰自由宪章述评》的父亲
你那有着东南之美的新女性母亲
也许还要附加,你年少时上过的教会学堂
最终使你明白过来,这颗星球
必须以自由为动力
才得以转动
父亲为你的遭遇而绝望
用一包无比清醒的灭鼠药
灭掉了困惑,灭掉了理想,灭掉了自家性命
母亲年逾七旬,挎竹篮倚竹杖
向苍天呼唤被密杀被灭尸的女儿
梦游于沪上街头
当她遭遇群殴,躯体毁灭于茫茫人海
那一刹她必定不解:从猿到人的进化,为何这样漫长?
8.
座座墓碑遍布,每个坟头上的青草
都泄露着穴窟里的秘密
紧挨着你的是“王志喜、仇阿凤之墓”
嗯,这该是一对死后也相濡以沫的夫妻
那个仇阿凤肯定是一个小家碧玉
她有庸常的权利,生儿育女家长里短的权利
她有长寿的权利
以及对无谓的死亡进行防范的权利
亲爱的,其实你原本可以像她一样的
可是,,把你的生命分成了两半
从此你成为一个年代的人质
时间之书一页页翻过,书脊布满苔痕
你本人至今还在劫持之中
9.
你的墓旁,高耸着一个
金属柱杆的监控摄像头
把电线从山脚下拖拽出足足两公里,成了向导和指引箭头
它全副武装,神经兮兮
原本想冒充成山坡上的一棵香樟吧
林木深深,这金属柱杆想必跟这里每树棵一样
叫得出你的芳名
为什么你死去四十多年了,连你的骨灰
也还令有的人如此害怕
你的骨灰里有叛逆的种子吗,会发芽吗
你的一缕头发和一条纱巾,会掀起风暴来吗
哦,我轻轻地、轻轻地笑了
10.
双木三十六之林、刀在口上之日的昭
这红楼里的林姑娘,在善本书库里静读
眼眸闪亮,蝴蝶结在茂密发辫上盛开
连你的肺病都是多情的
你是怎样从未名湖
一直走到提篮桥去的呢?
他们说你疯了,是的,“疯子”是上好标签
是难以松解的自相矛盾之扣、悖论之网
可是,一大群疯子、上亿疯子、举国的疯子
如何来鉴定某个女子
是否已疯
某西方辩论会之反方曰:
“谁是裁判?上帝。
谁是敌人?敌人根本不存在。”
你坚信,只存在真理与谬误,只存在宽容与暴力
只有爱与不爱
11.
在狱中,你回到中世纪
镣铐使用方法的繁杂与精微
体现出施虐者的专业,奴役者的敬业,屠夫的事业心
铁窗的方格压迫着天空
团团乌云被关进你的身体
那时你一定想扯开嗓子,放声大哭,哭得一泻千里
哭声必须让上帝听到
在狱中,你竟然还能列出白日梦般的食谱
像诗歌意象一样编排
尤其思念的是大白兔奶糖!
玻璃糖纸在你手中叠出花样繁多的工艺
一只亲手制作的小帆船将驶向未来,驶进时间之河
你对那些向你疯狂施暴肆意行虐的人
报以恒久忍耐与恩慈
体制巨大而坚硬的肠胃,消化着每一个个体
你居于最黑暗最核心的腹腔,让破衣烂衫飘成旗帜
以理性和仁爱,朝向四壁突围
没有纸笔,以发卡割破皮肤,蘸着血
用手指在被单上奋笔疾书
洋洋数十万言
这以血滋养的汉语,照彻五千年
12.
终于,年4月29日下午三时半
上海龙华机场第三跑道
成为又一个
古轩亭口
那是暮春,龙华的桃花想必已经开过
“路不平风又大,命薄的桃花
断送在车轮下……
上海没有花,大家到龙华
龙华的桃花都回不了家”
亲爱的,在那致命一刻,你可听到了残飘在空中的
这民国的温柔的歌声?
未涉及飞机,却是整个民族的空难
一具温柔而坚定的肉体坠毁之时
一个灵魂却起飞了
在福音的庇护下
自由万岁,上帝与我们同在
你的恋人在大西北的萧瑟里
在劳改营带枷锁的云朵下
在音讯隔绝的万里虚无中
梦见了你
那时,五分钱人民币用途如下:
可以买一支奶油冰棍,可以买一个鸡蛋
可以买一捆小葱或一棵大白菜
可以乘公共汽车从起点坐到终点
医院门诊挂一次号
进一次公园,看一场电影,理一次发
当然,还可以让亲人替自己向官方
被迫购买一颗子弹
瞄准心脏,利用反作用力和惯性之原理
从风中穿过,精确地射进自己的胸膛!
13.
你让自己的血汩汩流向体外
是为这个民族从此非暴力不流血
你哭泣,泪水注入这民族内心,让麻木的大坝决堤
你太爱这片土地和这些人们
于是选择了去死
白云悠悠四十四载,无法将汝变为前朝旧事
那些血是警句,那些泪会一语成谶
14.
如今,总有人陆续赶来
从世界各个角落到达这狭小之地
仿佛来到另一个耶路撒冷
是的,跟夏瑜的坟一样,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
真正爱你懂你的人并不多
有人以正义的名义,播放你最不想听的歌曲
你以血为墨写下的字,他们并未读懂,只是装懂或误读
你的血被制做了崭新的人血馒头
几千年的痨病已经不治
我甚至不愿意他们称你为“圣女”
以此忽略血肉之躯的体温
你只是一个普通女子
具有常识,具有人类对邪恶压强的平均承受力
只是,你却生长在了这样一个民族:
在这个星球上,他们对邪恶的忍耐力超强,排名第一
15.
苏州乔司空巷15号,红尘中富贵风流之地
你出生并长大的院落
早已夷为平地,建成古玩广场
那么多赝品在冒充真理
你留在弹石路面上的脚步声该到哪里去寻?
上海茂名南路弄11号二楼
幽暗静寂,窗帘还在微风中飘拂
却人亡家破,早已易主
神州大地上,如今你只在此处山坡
拥有这样一座微小宅第
其实也可以说,你原本不需要任何有形的地点
你的居所无处不在:人心
16.
我也是射手座女子,生长在齐鲁之邦
一座无比正确的大山
在不远处盘踞
城中和谐的水波荡漾,种满明哲保身的荷花
白杨树笔直,擅做道德文章
石板的或柏油的大街小巷全都打着官腔
假如生活在你那个时代,该会怎样?
我会不会依然如此:
从娘胎里起就不打算讨好这个世界
从小被教育要做一盏省油的灯,却无论如何做不成
任性,有强迫症,素食主义
以头顶的两个发旋儿为首都和省会,成立政府
你是一位
比我早出生许多年
年龄却永远比我小的
姐姐
17.
读康德“回答一个问题:什么是启蒙?”
我想到了你
读到克尔凯戈尔:“作为乌合之众的集体,
其力量永远小于个体”
我又想到了你
当读到乔治·奥威尔“在大欺骗的时代,
说出真相就等于革命”
我再次想到的,还是你
IQ值足够高的人民
大脑左半球忙于生计和繁衍,右半球正公共遗忘
永恒的太平盛世永远的转型期
皇家的大好山河只有一种节令
连天气也会接到圣旨
风戴上嚼子,雨注射过疫苗
汉语因上进心大于才华而变成口号,几近昏蹶
我把自己幽禁在昏暗的寓所
觉得天准备随时掉下来
于苍茫之中,遥想到的仍然是你,你的血迹
至今未干
那胆敢去狱中探望你的人,在孔孟之乡教书
成为我想拜望的人
有一年夏天在浙江海宁,见到你的同学沈先生
跟他跳舞时,提及你
默诵他写给你的诗“山那边的一盏灯”
从肢体节奏和衣袂飘动之中
分明感觉到你的存在
18.
你可知道,而今依然,空气安装着铁栅
那么多人长袖善舞,只是为了做模板之中的奴仆
如果以知识分子的名义来做,当然会做得
更精致、更文雅,更体面、更学术,更高级,更有书卷气
超凡脱俗,醇和满足
只溶在口,不溶在手
滴滴香浓意犹未尽,味道好极了
19.
亡灵满山梦游
野杜鹃和木槿融入薄雾,花瓣色泽变得轻淡
满山的草木在做深呼吸
山谷说:睡吧,睡吧,亲爱的孩子
我准备离去,脚踝处蚊蜹飞逃
失修的石阶在下降时,显得愈发滑腻
伞拿在手里,并未撑开
雨下得大起来,我的胸中滚过隐隐雷声
20.
这些年我已不习惯像过去那样
动辄乘火车南下
这次来,只是为了看你
为了在人生中途,忍住废墟般的满腔悲凉
在战乱的春夏秋冬,保持安静与和蔼
为了在厚土与高天之间,以金木水火土为基本元素
给有龙脉的版图问卦占卜
为了用一个人的孤僻打败一个朝代的狂妄
让越狱的心望得见地平线,望得见光年之外的星辰
为了不让过去变得陈旧
祈愿你的带血的名字绽放成两朵花,成为祝福
为了让自己相信:上帝爱我们,即使在世界末日之后
人类文明亦可从伊甸园再次肇始:新的一轮
极目我的家国千里万里,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
所到之处都是我的籍贯,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此次南来,跟你说说话
为了今后
亲爱的姐姐
“在暴风雨的夜里,我怀念着你”
《单数》
如今,一切由双数变成了单数
棉被一床,枕头一个
牙刷一只,毛巾一条
椅子一把,照片保留单人的
窗外杨树也只有一棵
还有,每月照例徒劳地排出卵子一个
所有这些事物都是雌的
她们像寡妇一样形影相吊
像尼姑一样固守贞操
如今,一个人锁门,一个人下楼
一个人逛商店,一个人散步,一个人回屋
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大摆宴席,一个人睡去
一个人从早晨过到晚上
还要一个人走向生命的尽头
布娃娃在书架上落满灰尘
跟我一样也没有配偶
我离异了,而她是老姑娘
我们同病却无法相怜
电话机聋哑人似地不声不响
谁能在夜深人静时拔通我的心弦
我连心跳的每一下都是孤零零的
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引起回音
我是韵母找不到声母
我是仄声找不到平声
我是火柴皮找不到火柴棒
我是抛物线找不到坐标系
我是蒲公英找不到春天找不到风
我是单数,我是“1”
以孤单为使命
以寂寞为事业
《晚宴》
我是黄昏里操劳的女人
挽着袖子,露出细白的臂腕
我从水里捞起嫩生生的菜
刀切在案板上,一下又一下
加重着窗外的暮色
厨房里聚集了对生活的热爱
刚刚燃起的炉火多么温暖
我像只鼹鼠,搬出屯积的食物。
我想在把西红柿和茄子下锅之前
都亲吻上一遍。
烤鸭在印花瓷盘里想着来生。
我找出了颜色焦虑的红糖
准备了一些油盐酱醋,一些葱姜蒜
客人在门厅里。他们和易拉罐一起
等候开饭。
筷子勺子磨拳擦掌
我贤良的笑容是最好的煲汤
在谦卑的屋檐下我找到了幸福
幸福就是包围着我的
热气和油烟
《小睡》
穿堂风布置了这一切。
你在大屋睡着了,我躺在隔壁小屋里
静静地想你。
我拥着薄被,上面有笨拙的温柔
亲爱的棉花在里面轻轻喘息
相隔一尺,我的南墙就是你的北墙
我的呼吸与你的鼾声押韵
韵脚轻轻拍打着
一面薄薄的墙
我知道这个初夏的中午爱我
它用床单上的方格子爱我
它用蓬松的树冠
和飘摇的裙裾爱我
还有爬山虎正在窗外的墙上蔓延
那是它爱我的最好方式
我感到安稳。
身体有点迷糊和无知,正满足地下坠
我知道我会梦见你,以及整个北方
《两公里》
两公里等于两千米。
不是两千米的跑道
也不是两千米的旅途
是两千米的春光和向往
两千米的汉乐府。
你来的时候,毋须乘舟或骑马
只需安步当车,穿过茂密起来的国槐绿荫。
夕阳给两公里镶上一道金边。
两公里不过是一页铺开来的稿纸
(或者两公里的竹简,两公里的帛)
你就当是从那头写到了这头吧。
空气中有五月沙沙沙的响声
你这个人是最好的汉字,风的手写体
你用穿棕色皮鞋的脚步做语法
让句子辗转在方块砖的地上
每次拐弯都可看作一个自然段落
我的小屋是最忠诚的句号,端坐篇尾
而我,是那小小的落款
正在棉布裙下等你。
《三八节》
相对于生育,我年事已高
还是离婚女人
在春天,在三八节
我却突然萌发出一个辉煌念头:
我要生一个孩子
我要延续我自己
我要赶在死去之前把自己拷贝
留一份在这世界上
我身体里藏着一个朝代的能量
一个世纪的芬芳
我要生一个女儿
我的女儿再生女儿
女儿的女儿还要生女儿
我的嗓音,微鬈的头发,脚趾盖形状
略显笨拙的嘴,矮小身材
还有看人时的那种懵懂眼神
都将延续下去
我拥有千秋万代的版权
我的子宫被文学异化
仿佛那种词藻华丽的无用诗歌
它过于后现代,分泌那么多可笑的爱情
去供养一个肌瘤
也许它早已不把自己当子宫
误以为自己是一颗了不起的炸弹
现在,我想让它变得朴素和懂事
复兴伟大的现实主义传统
同时我将以一部最有力量的
并且绝对有血有肉的作品
告别我的写作生涯
《妇科B超报告单》
上面写着——
子宫前位,宫体欠规则,9·1×5·4×4·px
后壁有一外突结节1·9×1·px,内膜厚0·px
附件(左)2·7×1·px,(右)2·7×1·px
回声清澈均匀
当时我喝水,喝到肚子接近爆炸,两腿酸软
让小腹变薄、变透明,像我穿的乔其纱
这样便于仪器勘探到里面复杂的地形
医生们大约以为在看一只万花筒
一个女人最后的档案,是历史,也是地理
报告单上这些语调客观的叙述性语言
是对一个女人最关健部位的鉴定
像一份学生时代的操行评语
那些数字精确、驯良
暗示每个月都要交出一份聘礼
如果把这份报告转换成描写性语言
就要这样写:它的形状,与其说跟一朵待放的玉兰相仿
不如说更接近一颗水雷
它有纯棉的外罩和绸缎的衬里
它心无城府,潜伏在身体最深处,在一隅或者远郊
偏僻得几乎相当于身体的西域
它以黑暗的隧道、窄小的电梯跟外面和高处相连
它有着虚掩的房门,儿女成群的梦想以及一路衰老下去的勇气
如果换成抒情性语言呢,就该这样写了吧:
啊,这人类的摇篮
生长在一个失败的女人身上
虽有着肥沃的母性,但每次都到一个胚芽为止
啊,这爱情的教堂
它是N次恋爱的废墟,仿佛圆明园
这另一颗心脏,全身最孤独最空旷的器官
啊,它本是房屋一幢故园一座,却时常感到无家可归
它不相信地心引力,它有柔软潮润的直觉
有飞的记忆
《青檀树下》
你可知道,这棵千年老树
扎根在石灰岩的缝里
名叫青檀
它是制作宣纸的原材料
体内该藏有多少天下文章锦绣河山
我们坐在树下喝茶
用的是木鱼石茶具,石料就采自这山中
茶叶叫灵岩青,产于不远处的茶园
沏茶的水离得更近,顺着这棵青檀的裸根往北看
舀自七步以外的那眼清泉
烹茶时点燃的是酸枣树枝
由樵夫晃晃悠悠地挑来
你再看,我这一袭布衣的倒茶人,那么勤勉
也是地地道道本地产
这个秋末的午后,风多么清,天多么蓝
一只狸猫在菊花丛里卧眠
客官,不要急于上路,请多喝几盏
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
《山坳》
秋天正在破产,颜色更加鲜艳
大地的身体里打捞出了一座宫廷
这个在地图上尚未标出的地点,我喜欢。
周围山岗耸立,现在已走到了最凹陷的位置
天是静止的,云是清虚的
溪头那座破旧的亭子应当写进县志
身边的大青石可用来醉眠,这些我都喜欢。
那阳光的恍惚,南飞的绿头鸭的哀愁,石板路的蹉跎和蜿蜒
山那边传来一辆拖拉机突突突突的埋怨
我也喜欢。
如果你唱段京戏,用长腔把我绕进去,让我回到出生以前
让我的身体一咏三叹
我会更加地喜欢。
《那飞机上的人》
那飞机上的人,正越洋飞行
穿过气流、云朵、霞光、暮色和时差
把旅程一千公里一千公里地汉译英
他倚窗看云,并不知道此时大地正害着病
大地感到自己薄薄的无力,像一张纸
地心引力无法挽留住一架飞机
燕子和麻雀都没有机票,刚开的紫罗兰也没有
山陵、河流和沼泽地已把护照丢失
春天在安检口止住了想哭的念头
飞机正把胸中的蓝色布匹缓缓铺展开去
坐在上面的人,在吃金枪鱼三明治
坐在上面的人在喝咖啡
那飞机上的人啊,从亚洲开始入睡
在欧洲,在北极上空做了一个小小春梦
一直睡到北美,把大地忘得干净
相隔了三万英尺
是的,大地既不怨恨也不欢喜,更不扬尘
只是静静地,害着病
《抱着白菜回家》
我抱着一棵大白菜
穿着大棉袄,裹着长围巾
疾走在结冰的路面上
在暮色中往家赶
这棵大白菜健康、茁壮、雍容
有北方之美、唐代之美
挨着它,就像挨着了大地的臀部
我抱着一棵大白菜回家
此时厨房里炉火正旺
一块温热的北豆腐
在案板上等着它
我两根胳膊交叉,搂着这棵白菜
感到与它前世有缘
都长在亚洲
想让它随我的姓
想跟她结拜成姐妹
想让天气预报里的白雪提前降临
轻轻覆盖它的前额和头顶
我抱着一棵大白菜
匆匆走过一个又一个高档饭店门口
经过高级轿车,经过穿裘皮大衣和高统靴的女郎
我和我的白菜似在上演一出歌剧
天气越来越冷,心却冒着热气
我抱着一棵大白菜
顶风前行,传递着体温和想法
很像英勇的女游击队员
为破碎的山河
护送着鸡毛信
《降 落》
从云层之上
渐渐
下来了
这架说了一路英语的波音飞机。
舷窗外已是大西洋沿岸平原
这大陆是一块写满字母的大幅棉布
而东西海岸则是
镶在两侧的蕾丝花边
我就这样沿着经线
一路不停地迁移。
感谢灿烂的阳光,感谢美洲航空公司
感谢天空巨大的浮力。
机舱里大家已收起小桌板系好安全带
哦,只有我一个人黑眼黑发
揣着一颗汉语的心
坐在这里。
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
懂得六书,懂得风雅颂
我那二十四节气的情感
适合用刀子刻于竹简
用毛笔写于宣纸。
我一个人的身影
就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微缩
上有竖版的长城,繁体的敦煌
水墨的苏州园林
我托运并携带了三山五岳的行李。
飞机飞得越来越低了
向下,看到了瓦尔特·惠特曼大桥
它有着伟大诗人的名字
桥下泊着拖船的那条河叫特拉华河,以河为界
左边是宾西法尼亚,右边是新泽西。
飞机扇动着银色翅膀
引擎发出的声音听上去像宣誓
啊,越来越低
越来越低
我甚至看清楚了那些童话般的民居
门前种着鸢尾,屋后有小湖,湖里有鸭子。
这架从芝加哥起飞,激情万丈
达云霄之外的飞机
飞了两个多小时
终于在费城机场,缓缓
着地。
《产地:中国》
这是在华盛顿,史密斯桑尼亚地铁站出口
我乘电梯从深深的地下通道露出头来
东方的温良擦响大西洋岸边的空气
我的发卡是木头的,来自大兴安岭的一棵红皮松
丝巾产于杭州,上面绣着梅花图案
裙子颜色是石榴红,对襟的衫子上有蝴蝶盘扣
它们来自深圳
鞋子是布的,上面穿梭着我山东老家的针线
还有那产于北京的,手腕上的景泰蓝。
是的,我整个人都标识着:MadeinChina
我的四肢相当于偏旁和笔划,举手投足全是象形
连咳嗽一声,咳出来的都是汉字,要么隶书要么小楷
我怀揣的地图是唐宋元明清,我的名字的出处是商周秦汉
还有我的心,在风中翻滚,是二亩三分多的华北的麦田
《肯登镇》
我一个人来到肯登镇
我要去瓦尔特·惠特曼的家
我看见遍地时代的草叶,命运的涂鸦
我一个人来到肯登镇
永恒的太阳照耀马丁·路德·金大道
大西洋起伏,跟我一起朗诵:“我听见美国在歌唱”
声音传送得多么广大
我一个人来到肯登镇
红砖楼的山墙上涂抹着粗糙的水泥
是贫穷的青色加上落魄的灰色
四周脏乱差,这是我热爱的诗人的家
我一个人来到肯登镇
门锁着,不见那个粗野又文雅的男人
透过窗子可望见空空的摇椅
这个寂静的晌午,我坐在他门前的台阶上
对房前两棵枫树说:“我写诗,来自中国,八里洼。”
我怀揣两个洲的孤独和一根琴弦,一个人来到肯登镇
我头顶三万里南风,沿着分行的道路,来到肯登镇
在我那同样带电的肉体里
英语单词在发芽,汉字在吐穗、在开花
《这是我的行李》
这是我的行李,又到了要走的时候。
里面有四季的衣裳,有雨伞、相机、别针和钮扣
半盒产于旧金山的芥茉青豆。
有水杯、词典、花露水、拖鞋、手镯、银联卡、身份证、
护肤霜、卫生巾、木梳、脑清片、褪黑素、钙片、
木糖醇、维生素C和红花油。
有《瓦尔登湖》与《红楼》。
有将月球也画上去的地图册
三十六集轻喜剧、上中下三卷伤心史
浣溪纱和雨霖铃、闲情一缕、青丝一绺。
里面还有呢,一支黑钢笔一叠稿纸上万个汉字
一个山东、三分之二个中国、二分之一个地球
拆开又装起来的梦呓、轻轻的絮叨和浅浅的咳嗽。
这行李是我的,提手的标签上写着
我草一样的姓和花一样的名
它跟随我在世界的弧线上云游
从林前到屋后,从杭州到扬州,从亚洲到北美洲
从我的渡口到你的桥头
从帘卷西风
一直到人比黄花瘦。
《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一只蚂蚁绕地球一圈
驮着两大箱子的想法,一路留下不浅不深的车辙
一只燕子飞过四个温度带
体内的小小发动机不停,微微发烫
在心中记下南北东西的景色。
我回来了,回来了
钥匙还是那一把,铜的,柄上有一点缺口
末端的圆孔拴了红黄相间的头绳
我用它打开久闭的积尘的木门
插上所有电源,给灯泡电脑洗衣机冰箱和空调
都输入进温暖的血液
多么好,我重新听到了这幢房屋的脉搏。
我回来了,挂历上的鸢尾还在开着
北墙上那簇上百年的荷兰向日葵
依然在等待收割
纯棉床单上不多不少,还是印着个方格。
一只蜘蛛在门后的墙角安了家
两只年轻的蛾子从大米袋子里飞出
结伴而行,从厨房飞到后凉台去郊游
三只棕色小蟑螂亮亮的,趴在灰色地板上佯装缄默。
是的,我和我的偏头疼一起回来了
我和我那一肚子发霉的汉字,一起回来了
我和一个国家被雨淋湿的千里暮色一起回来了
没有胖也没有瘦,心里还是流淌着一条大河
头上的发卡还是那一个,项链上的小石头还是那一颗
啊真的,真的没有改变什么
只是比从前多带回了
一本世界地图册
《北窗》
亚麻窗帘爱着窗外的李子树,而李子树爱着苍天
苍天爱着银河系
太阳将自己燃成了煤渣
对着空旷的街面询问,只有暮色中的微雨给我回答
最近处那个教堂不大,却想着全人类的事情
一个教堂想不明白,就在小城的东、西、北、西北各建一个
我的前半生冒着热气,我和它之间
隔了万里的孤寂
我用汉字写下的句子三面环山
方圆上百英里,没有人读得懂我的满腹经纶
每吃一次奶酪和牛排
英语就进步三尺,汉语退步一米
此时我的祖国,就是厨房里那锅大白菜炖豆腐
中秋,此地的月亮比大洋彼岸的那个晚圆了13小时
窗台旁的美标转换插头,将电流汉译英
却无法再将它翻译回去
纱窗上一只七星瓢虫的图案,符合黄金分割率
我的心也是!
《卡索街号》
住在这红砖小楼里,我的呼吸和呓语
却在东半球另一幢灰色水泥公寓回响、盘桓
三只猫在庭院,在今生和来世的界口守候
我午后起床,凌晨睡去
哦,抱歉,身体里的钟指示的还是北京时间
消息阻塞在电话线中,邮件在网络里生霉
日历和24小时囚禁在四壁之内
穷人也得有一个银行,背包里混放着人民币和美元
我愿在此长住
为从空气中寻到真理的轮廓,并描画下来
为让这静寂无限延长,直至终点,把后半生过成一天
我愿跟这幢小楼一起
在寂静中陷落,经地下室直达地幔
愿踩着自己的影子行走
把前额当灯照耀几案,将虚无打败,让身体各个器官热烈交谈
我和宇宙相互凝视的眼神
只不过一瞬
当我死时,纸页、铅笔、键盘和书全都进入梦境
经过一阵形而上的地转天旋,身体覆盖上岁月的藤蔓
而现在我相信:神就住在屋顶
穿着迷雾的衣裳
他最终会开口说话
用茫茫白雪封了大地的那种语调
用千山万水都听得懂并跟着一起诵读的语言
《内布拉斯加城》
A.
这城如此寂静,正好适合我的孤单
仿佛不在地球上,仿佛人类尚未诞生
仿佛还不曾有过时间
寂静为身体镶上一道银边,为心上足发条
我听得见血在脉管里流淌
看得见影子在地上轻轻摇晃
天空低矮,太阳猛烈,云朵舒卷
当它们自己也无法忍受自己时
黄昏将辽阔得一下子伸延至天边
B.
路面是红砖的,楼也是,它们怎么跟我一样
都喜欢穿红方格子纯棉?
教堂尖顶笔直,想把天捅破,想弄清自己
究竟指向生前还是死后
蒲公英也有信仰,个个绒球都有一颗扶摇直上的心
在风的恳求下,一朵紫菀开放了
刚好就在我的脚边
走出不到百米,一棵上年纪的山毛榉又拦住了去路
问我可否愿意在那银灰色光滑树皮上
刻下我的姓名
C.
中央街道拱起,弧度约等于我对人生的思考
车子从弧的那边露出半个脸
珠宝店橱窗在烈日下反射自身光芒,几乎失明
相比之下,图书馆还算清凉
在一本本书籍的呼吸里歇着
渐渐爱上自己的博学
使得对面的电影院,无法不感到自惭
而旁边小餐馆的心思像汉堡一样简单
把奶酪、牛肉、火鸡腿和沙拉全都露在外面
使人想到这个国家的确够壮,也够胖
D.
这城总喜欢把绿树画上额头
以示国家植树节在此发源
我每周必去的银行就在正面画了一棵
淡蓝色支票照亮贫穷的脸
拿出护照,遂想起家在地球那一边
日历多撕一页,时钟多走一圈
兄弟姊妹都在梦中,母亲正拉开蒙蒙亮的窗帘
而父亲睡在一个盒子里,睡回到地壳,睡回到了史前
E.
路口只有我一人在等交通信号
鞋底上沾着三万里之外的土
多么遥远,除了太阳月亮,谁都找不到我
拐往旧货铺,花1美元大钞
买到一只木制奶牛,它木墩墩的憨厚对我是一种安慰
是的我需要安慰,我还需要对它倾诉衷肠
而一只布娃娃的衣裳旧了,等着我去抚慰
她那颗亚麻布的心
最后看中的是一只树脂猫头鹰
它是哲学家,该挂在床头
用以指点人生迷津
F.
书店叫书籍门诊,名字怪,空间小,却胸怀全球
我总是在午后到来
把买面包的钱挪用为书款
坐下来,用一杯清咖啡加深着阅读
老板娘对诗歌的热爱使我宾至如归
感到在世界任何角落,仅凭分了行的文字
就能找到亲人
可她哪里知道,一个诗人
每写完一首诗就离死亡更近了一步
G.
小小的城有一个大大的郊外
白色水塔在举重,用四肢举起上百吨
塔下面,草地连绵,一排山茱萸在湖边照镜子
枝叶花果都长成字母的模样
而我把它们全读成部首和偏旁
穿过红栌的迷茫,会发现一处老磨坊
一具戴花环的十字架竖在它身旁
正仰望着苍天祈祷
用来喂马的干草卷轴,它们在远处的田间
忽然产生了滚动的念头
更远处,一排大雁为绕过一片黑亮的云彩
决定改变飞行的方向
H.
一只离群的松鼠在突来的雨里
爬上电线杆,接着把电线当钢丝走出好远
我孤单,但不比它更孤单
路旁沟里一株丰收的野苹果树
不堪重负,把晃悠悠的果子一只只掉到地上
无人摘无人捡无人瞧见,我怎会比它更孤单?
教堂钟声的回音摇落了鹅掌楸的花瓣
它一定比我更孤单
子夜屋顶上的闪电,落在大平原上的雨滴
总是被黎明驱赶着的河口的雾气
远走四方的火车侧身经过,对这不能停靠的小城表示同情
把汽笛长鸣当呐喊,留在半空中
这些,岂不比我更孤单?
I.
在一棵巨大白松的庇护下
我的居所有着钢琴的形状
松果在草地上排列着跳跃的音符
爱伦·坡的黑猫从小说里跑了出来,漫步庭院
它的绿宝石眼睛里一定藏着案情
一群纸制卡通狗在走廊里头顶香肠,吐着舌头
在半明半暗中做着恶作剧
墙上告示:“龙卷风已把邻州掀翻,屋顶上报警器高度神经质
随时会发出警报,请大家夺路而逃,往地下室”
而一只棕色蜘蛛全然不管这些,还在窗纱上漫步
它的目的地是我的书桌,是稿纸上的半首诗
是诗里写坏了的那一句
隔壁女画家勇敢地把一块块画布统统涂成全黑,取名《时间与生命》
时间就是什么都没有,生命只是漆黑一片
J.
我拿两根烤肉的细竹签当了筷子
是的,从筷子到刀叉,从茶到咖啡
需要十五个小时的航程
冰箱里,奶酪和豆腐对峙,披萨和面条冷战
在两种文化的交锋和谈判中
我独独爱着青玉米!
以一个出售酒类的小店为中心
而形成的快乐与激情的圆周,一直扩至我的公寓
扩至我端着哥伦比亚干红独酌的夜半深更
黑头发披散开,我想就在今晚就在这门厅里
争取解放,宣布独立
K.
我已打定主意:让血液流成一条宽阔平稳的密苏里河
对生活不反抗也不屈从
蜷伏在地上睡觉,喜欢这朴实的灰白色地毯
没有人与我相爱,也可以度过良宵
这里是北美大陆中央,这里离海很远
可是为什么总感到海潮正在上涨
要漫过窗外洁净的街道?
为什么总是在一觉醒来时,恍恍惚惚
以为这是在山东半岛?
L.
大平原和河流的内布拉斯加
玉米田已变成锦缎、毛豆地已变成金库
树林将醉成绯红的内布拉斯加
越过太平洋并驱车六个州的内布拉斯加
请这里所有粗大的枫树都答应:
我走的那天,要低垂下枝条,代我向大地请安
我只剩下了半生,请替我做个决定吧:
是该用来流浪
还是该用来结婚?
M.
是否我只活在今天,今天是老天的礼品
可是今天又是哪一天
时间本来没有开始,没有结尾,也没有方向
只是人类的假设
它其实更像一条可以任意来去的隧道
那国已年,这国才年
这国在时间之轴上刚刚走到那国的公元前
于是我说,从那个国来到这个国
就等于从21世纪初返回到了殷商时代
只是,它的标志不是青铜器
而是航天飞机和微软
N.
这城的寂静适合我的孤单
它们一起散发出清香
“我在这世上太孤单了,但孤单得还不够”
再往前,将从孤单走向孤绝
生命会圆满,会充满喜庆地张灯结彩
而此刻,像居住在地球上最后一幢房子里
夜色从露台上把我的身影抹去
蟋蟀的弹奏使得墙角加大了凹陷
我知道,这一个又一个寂静的日子
将发芽,将吐穗开花,将结果,将会有一个总和
但须在另一国度
——永远是,当然是,而只能是
《造船厂》
平生第一次看到造船厂
在江心岛屿,在离稻田不远的江边
停靠着尚未完工的像帝国一样庞大的梦想
造船厂以天地为厂房
那还在建造之中的船是虚构中的篇章
身上大片大片的锈迹多么荒凉
仿佛每一块铁板都在空气里长久固守着贞操
等待在盛妆之后嫁给海洋
计算一只船的浮力需用它的体积去乘以决心
计算一只船的里程要用梦想去除以载重量
这真正的理想主义者
汽笛将向着天空发出悠长的告别的回音
一只大船从这狭小江湾出发
像携带真理一样携带上一只指南针
以五湖四海的想象力和浩渺无边的孤独
沿经纬线旅行,去往海参崴、巴拿马或好望角
也许最后会辗转着又途经这片江湾
当它重新看见这坚忍的造船厂还在天穹下丁丁当当
这只有情有义的大船,这只中年的大船
定会泪流满面
《你在病中》
我隔了上千里烟雨迷蒙的国土
惦念着你的病情
竟把天气预报误读成心电图、CT、彩超和血压数
我还要为此斋戒,只吃一点少油的素菜米粥
祈祷你的康复
如今你在病中
请像一棵雨后的稗草那样好好歇息
在午后阳光下闪烁细细的嫩芽
把来苏水味的疼痛和晕眩打电话告诉我吧
生命原是一笔需要慢慢偿还的债务
请打开病房的窗户,看看水杉树顶的朝霞和落日
还有那飘着晚饭花香气的小路
安宁和静默是最好的大夫
我还有一大串叮嘱,也请求你一一记住:
你要在美德里加进去那么一点儿懒
让书桌上轻轻落着尘土
你要与茶为友,以烟酒为敌
你要常吃核桃花生芝麻,还有海藻和鱼
你要每天去江边散散步
你必须按时吃药啊,不能怕苦
《不再》
我们都还在这万平方公里上,却不再相见
彼此的城市在对方心中下沉,只剩下楼顶的避雷针
我这边的大河你那边的大江,两道五线谱
都丢失了音符
当春天冲破悲伤,在我家门口找到落脚点
房间里的水泥地面还在默默地望着天花板
我在强大的孤独中熬成了女王
幽闭两个月之后,一出门就崴了脚
在山坡上认出桑葚和野鸢尾
我们都还在这万平方公里上,却不再通音讯
也许一场登陆的热带暴雨从南往北移,能把你的气息传给我
或者西北风松开发髻,用上千里长发将我们一起缠绕
你那边的水杉我这边的白杨,已经用不同方言
书写着各自的想法
这是平绒面料的春天
为了忘掉所有,包括你的模样
我在心里一遍遍刻写标语,在城南枯守一小瓶善意的丙咪嗪药片
我相信是泡桐花的香气打开了房门,引我走下昏暗的台阶
我们对彼此的今后会一无所知,除了那惟一能确定的:
我和你,最终,都将死去
《灰楼纪事》
1.
并非夸张,它的体积抵得上一艘航母
巨大身影遮挡了近处的青山
人工河环绕,把它错当成岛屿
它的灰色闪闪发亮,大理石和茶色玻璃衬托威严
结构“井”字形,在凹回地带
花圃用几何来描述美
银杏以甬路为中轴对称,雪松仪态庄重
没错,这灰楼有数字时代的表情,在西南角某入口的墙上
镌刻着英文:collegeofliterature
2.
那年夏天我到来,绿连衣裙和草帽,多么轻盈
辫子编得蓬松,发梢别了一朵向日葵
体内有一座灯塔,使整个人闪闪发亮
每步两阶,一口气爬上四楼
第一堂课被误当成新生,差点儿让教管轰走
从此,我以在讲台上踱步量走了青春
以说话为生,一支粉笔越来越重,将我一点点压弯
心中那座灯塔不知何时开始渐渐沉没
直到只剩下一个不屈的尖顶
如今,请看窗玻璃上映出的那个憔悴的中年妇女
这座灰楼用它的齿轮把她磨成这般模样
3.
每次进楼,都听得满楼英文
我知道,如今,英文已成国语,汉语只能算二外
这里养了一群高级鹦鹉
从CET4,CET6到IELTS,TOEFL,GRE,GMAT,PETS
要把单词逐一推毁,摧毁,摧毁
见了国人要说外文,见了外国人偏要说国文
方才显得博大精深
鲁迅当年所述现象今天依然适用
热烈祝贺阿Q先生得了个Ph.D.
小D和王胡仍需努力
4.
生逢如此伟大时代:黑板全拆除,改换屏幕和电脑PPT
相当于汽车代步之后,人腿都得砍掉
最重要的是,要把文学搞成原子核物理
要把文科论文写成电器说明书
期刊分成核心与边缘,就像首都与外省
至于SCI,大约等于刊物中的美国
假设这座楼是一幢庙宇,那么我肯定是它的异教徒
我不爱“内容摘要”“关健词”“注释”“参考文献”
一点儿也不爱,从来都不爱
至今只爱着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的诗歌
无疑是一个废物
5.
在我的课上
继同性恋惠特曼、王尔德、兰波和洛尔迦之后
我说,“对不起,这节课又要讲一个同性恋诗人:奥登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半学期下来,济慈25岁死于肺病,彭斯37死于贫病交加
叶芝害单相思,狄金森与人类隔绝,洛尔迦遭枪杀,惠特曼瘫痪
里尔克无家可归,茨维塔耶娃上吊,阿赫玛托娃失去丈夫儿子
艾略特长期禁欲,庞德入疯人院
布罗茨基流亡,米沃什出走
今天这堂课,窗外零下13℃,西北风4-5级,气压偏低,有雨夹雪
如此阴冷之日,我开讲西尔维亚·普拉斯
她在离异之后开煤气自杀
那一年的冬天是伦敦最冷的冬天
学期末总结:“几乎所有诗人都下场悲惨
大家莫效仿,要学只学华莱士·史蒂文森
写诗,还做律师和保险公司董事长
最差也要像弗罗斯特那样长寿,给总统献诗
女生们更要注意了
千万别找男诗人结婚。”
6.
我建议他们抬头仰望星空,并在试卷上种植野燕麦
ABCD,四种预言,真理肯定是最朴素的那一个
一个考试迟到四十分钟的女生
用下半身语言将我辱骂之后
撕碎试卷扬长而去
这个21世纪的女张铁生,最终为了学位
一连给我写了八封道歉信
大讲圣经,向我布道,要求我有宽恕之心
我说:请不要讲圣经,请认真学习八荣八耻
7.
论文答辩,一口气上来六个《倾城之恋》,四个《人生》
难道张爱玲+路遥=20世纪中国文学?
某女生盛赞高加林个人奋斗,强调是当代青年榜样
我问,“你可愿当被抛弃的刘巧珍?”
她愣了一下,摇了摇精致的头
有一个分析《雷雨》人物的男生
建议周萍同时娶蘩漪和四凤
理由是“既然那个时代允许一夫多妻”
有一篇《蝉意象的生命体验》,写的不过就是知了
还有一篇只看题目就很酷,《论艺术本体之隐秀》
我被这些论文弄得病倒
亲爱的孩子们,我教不了你们
8.
学术的剩余价值
在于职称、房子和津贴
那么生命的剩余价值该是什么呢
所有房间,我最爱五楼东头倒数第三间,最爱房间里那摞灰抽屉
最爱那摞灰抽屉中的第二层
那里偶有汇款单,是很少的诗歌稿酬
是这个时代补发给我的精神损失费
每次走过那个挂着一溜古代名人画像的楼道
就放轻脚步,惟恐惊扰幽魂
见到墙上的小篆和甲骨文,就想查《说文解字》
大厅拐角处摆放着钟和鼎,让我产生鞠躬的念头
9.
那个跳楼的学生
在楼顶卫生间窗口徘徊时,一定曾昂首“天问”
在离开窗口的那一刹那
一定把自己当了波音,从航母甲板上起飞
只是他没有飞向天空,却飞向了深渊
他用身体测量了这座楼的巍峨
还有大理石的硬度与温度
把全部抑郁和绝望变成重力加速度
将地球砸出一个窟窿
蜿蜒的铁轨将疼痛传递给了三千里之外
那在田间荷锄的年迈父母
10.
职称评定表格,附说明文字:
“姓名请写常用名。年龄请写实际年龄。
至于性别一项,特别注意,须如实填写,跟身份证保持一致。”
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性别也产生疑问
为迎评估,假的必须比真的还要真
试卷分析模板使我变成会计、统计员、程序员、档案员
还要进一步将我这个人——包括身高、眼睛、鼻子、前额、嘴巴——
用游标卡尺测量,统统严丝合缝塞进模板
方可让诸位真正放心
我对这复制粘贴的生命终于感到了厌烦!
那一刻忽然理解了卡夫卡,理解了格里高尔
为什么会变成一只甲虫
眼泪流下来,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11.
年终聚会,定在12月31日晚
9年最后的晚餐,继往开来,消化到年
如果我不参加,会不会大家都进入
惟独把我扔在9?
迟到的人是孤独的,缺席则是更大的在场
所有年代都将成为同一年代,人生也将抵达最后晚餐
院长的脸越来越像一张地形图
上面有高原、丘陵、平原、江河湖海和大陆架
今年风调雨顺,又多收了三五斗
几家欢乐几家愁
12.
此刻,大雪纷飞
大雪过后,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一生就要过完了,眼前一切都会消失的
灰楼也不例外,易主,搬迁,拆塌,再久远也不会永恒
只是现在,我为它祈祷,并想将它重新粉刷一遍
从头到脚用赭红或者墨绿
仿佛让灰色的大理石
返青、发芽、抽穗并且开花
我想,其实不止我一人在想——
一场千载难逢的大雪里,或许还包裹着一个春天?
《诗网刊》//22期//23期//24期//25期//26期//
《诗网刊》精选1至4
《诗网刊》中国新世纪先锋诗选
网址:现在治疗白癜风要多少钱服用甘露聚糖肽后会不会出现副作用
转载请注明:http://www.shijichaoguyj.com/wxjq/1891.html